那人那山那狗

我的童年是在川北的農(nóng)村度過的。那些蓊郁的青山和青山間的鳥啼，縱橫的阡陌和阡陌邊的蛙鳴，或者還有酸酸的酢漿草和紫紅的桑葚，都是我兒時的浮光掠影。它們常常穿過時光的罅隙，挾裹著純?nèi)坏目鞓?，將我從現(xiàn)實的困頓中解救出來，十年一夢，仿佛我還是那個無憂無懼的小小孩童。

第一次見到它的時候，它只有兩個月大，剛被父親從別人的屠刀下解救出來，滾圓的小身子抖著黑色的絨毛，睜著溜圓水潤的眼睛，向我打招呼“汪汪”。我們對彼此感到好奇，我遲疑地伸手去摸它的腦袋，它溫順地伸舌舔我的掌心，絲毫沒有剛被人類威脅過的恐懼，友好外交關(guān)系正式建立。

父親給它取了名字叫“黑豹”，聽起來威武神駿，我卻執(zhí)意叫它“小黑”，叫起來的時候柔軟而親昵。那一年，從油菜花的金黃到梨枝的傾斜，小黑撒著歡兒地跟在穿白裙的小女孩身后，追逐著晨光里的蜉蝣，暮色下的綠頭蜻蜓，和乘著清風的蒲公英的種子，從一只憨態(tài)可掬的小狗長成了像它名字一樣神氣的成年犬。

長大后的小黑四肢健壯，皮毛純黑油亮，雙眼有神，兩只尖尖的耳朵像狼一樣警覺地樹立著，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帥小伙”，這一點從它出門巡邏時身后益發(fā)壯大的跟班兒隊伍得以窺見。它像是這個小小世界的王者，每日驕傲地昂著頭，帶著它的“親衛(wèi)隊”，巡視于田邊屋后。

它是合格的“親衛(wèi)隊長”。它有敏銳的聽覺，總是在半里地外就能準確區(qū)分陌生人或是熟人的腳步聲，然后決定是咆哮著發(fā)出警告還是搖著尾巴上去撒歡兒。那時侯，家里養(yǎng)著大群的麻鴨，落日西沉的時候總有幾只流連田野，不愿歸家。它會跑過去，趕著它們?nèi)珨?shù)回到竹籬圍成的圈里?；蛘呤堑搅饲锾?，地里有各種成熟的瓜果，它便不再回到我們在屋檐下為它搭的窩里睡覺，只在田間找一處茂密的草叢，夙興夜寐，防著過路人貪婪的手。

它是優(yōu)秀的獵手。我記得，有一天早上我在睡夢中被它興奮的叫聲吵醒，揉著眼睛開了門，看到地上躺著一只皮毛雪白的小狐貍，脖子上有幾個新鮮的血洞。父親說，這是它帶著它的“親衛(wèi)隊”圍捕來的獵物，后來，那狐貍皮還賣了不少錢。此后，便不斷有動物被它拖回家，我們?nèi)視r不時就會吃上一頓野味。這些本是它的勝利果實，然而，它從不理所當然地據(jù)為己有。

它是親密的伙伴和家人。它在外面總是威風凜凜的樣子，在家里時卻還像小時侯那樣愛撒嬌。在我們忽視它的時候，它會用頭蹭著我們的褲腿兒，直到我們注意到它，才抬起頭睜著圓圓的眼睛和我們對視，眼里有純粹的信任和親近?；蛘咴诟赣H的指示下叼各種東西，樂此不疲，雀躍地在家里跑來跑去。家人曾告誡過我，狗狗吃東西的時候不能搶奪它的食物，否則就算是主人也有可能被誤傷。然而我從小是頑劣的孩子，怎么甘心不去試探這樣的底線。我和它嬉戲，把它的肉骨頭從它的嘴邊踢走，反復(fù)4、5次后，它終于惱了，低低地咆哮一聲后便呲牙朝我裸露的大腳趾咬下，我一時間驚駭?shù)赝藙訌?，心中后悔不迭。然而，它的尖牙一觸及我的皮膚便停止了攻擊，只是用舌頭舔了我一下，便抬頭看我，眼里仿佛有委屈的光?，F(xiàn)在想起來，我如此的肆無忌憚，大概也是自恃親密，想要揮霍一下它對我的縱容罷。

我當然知道小黑沒有人類的壽命長，只是沒有想到那么快，它便要成為我的回憶。我11歲，尚未經(jīng)歷過親近之人永離的傷悲，對生命不夠敬畏，對死亡稍嫌輕慢，想不到它會以這樣陰險的姿態(tài)在生活的路口張網(wǎng)以待。

那時，小黑成為我們家一份子已經(jīng)5年，有一天出去后便沒有回來，第二天周圍鄰居養(yǎng)的雞就被偷光。這實在太過巧合，我們不得不以最大的“惡意”去揣測它失蹤背后的陰謀。等我們找到它的時候，它已經(jīng)在回家路上一條干涸的水溝里“睡了”很久，不遠處有一撮拌了老鼠藥的紅薯粒。不知道我有沒有說過，小黑是個奇怪的家伙，它摒棄了喜食肉食的天性，卻對紅薯情有獨鐘。鑒于此，我們家從不在自家的田地里放老鼠藥（那時侯的老鼠藥都是用紅薯拌的），而它也不會吃別人丟給它的食物。那我家地里的老鼠藥是哪來的呢？這答案簡直昭然若揭……

我慢慢攥緊雙手，仍然無法發(fā)泄我左右奔突的憤怒和傷心，只好在臆想里將那卑劣的偷雞賊用我所知最殘酷的刑罰狠狠折磨。我被自己隱秘的暴戾驚嚇到，卻無法停止這種悲憤，直到它尋找到出口，流成滂沱的眼淚……

有時候，我會去看它，那個小小的土堆里埋著我親愛的小伙伴小黑。從此以后，它要獨自沉眠在這冰冷的土里，在這片它曾自由奔跑過的廣袤的原野上再也沒有它的身影，而它終將變成植物的養(yǎng)分，看那小土堆上蓬勃的綠意，它已經(jīng)以另一種生命形態(tài)成為這世界的一部分。

它與我失散在我十一歲的那個夏天，死于人類因貪婪而滋生的陰謀。它是我的小伙伴——小黑。我時常懷念它，如同懷念我不可追憶的童年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