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死亡和解的儀式——《入殮師》觀后感

我想起來的時候，《入殮師》這部片子在我的硬盤里已經(jīng)沉寂了很久。我想我之所以有意無意地對它繞道而行，大概源于它片名的直白，讓人無法對死亡這個沉重的話題心存僥幸，這是任何一個在生者不愿但必然到達的歸宿之地。

影片的開始就撼動了我，他那么藝術(shù)，那么虔誠，那么溫柔，為一個易性癖少年實現(xiàn)他最后的心愿。如果你不曾被這世界溫柔以待，那么至少在這最后的時刻讓我這樣對你，原來死亡可以這樣平和優(yōu)雅。然后在漫天風(fēng)雪中行駛的汽車帶我們抵達了故事的開端·……小林大悟買了昂貴的大提琴，想要成就一番事業(yè)，然而經(jīng)歷了4個月的管弦樂演奏，得到的卻是“樂團解散”的噩耗與購買樂器的高昂債務(wù)。迫不得已，大悟與妻子美香搬到老屋，過著清貧的日子。某日，一則廣告吸引了大悟的注意NK代理公司，幫助旅行，高薪短工時。大悟來到NK代理公司面試，社長佐佐木生榮二話不說就決定聘用大悟，但卻對工作內(nèi)容避而不談。在大悟的再三追問下，佐佐木社長終于道明：是入殮(日語NoUKan)工作!雖然心理上有所忌憚，高額的薪水還是令大悟接受了這份工作。但這樣的工作對普通人談何容易，一方面對遺體的不適，一方面又要對妻友隱瞞自己的工作，小林大悟不平凡的工作就這樣開始了……

我想起，2008年的炎夏八月，我從南方回川，千里奔赴，只為見病重的爺爺最后一面。我坐在車上的時候，一路都在回憶?；貞浶r候在川北的鄉(xiāng)下，夏夜有遼遠的星野，我搬了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爺爺搖著搖椅給我打蒲扇，他唱起他最喜歡的首歌“藍藍的天空白云飄，白云下面馬兒常常在這樣的歌聲里，我就睡著了。回憶里，我長大了些，還在那個植物蔥蘢院子里，他給我講馮夢龍“三言”，講大刀王五一生豪俠，講《金鞭記》呼延滿門忠烈，講《封神演義》“子牙垂釣，愿者上鉤”，講岳飛愚忠，講孟子《戰(zhàn)國》，講孔子《論語》……他教我習(xí)字作畫，年底寫總結(jié)，年初做計劃，夏天下雨作“久旱逢甘霖”的心得，冬天落雪要寫“瑞雪兆豐年”的體會。他教我做人要戒驕戒躁，要三觀通達……

電影里小林的父親在老家的閣樓上開啟了他對大提琴的熱愛，雖然他后來拋棄妻子，讓小林無法原諒，但對于大提琴的愛，這個兒時的印記卻始終貫穿在小林的生命中，無法割舍。

我一路風(fēng)塵，一路恍惚，見到他的時候，已是凌晨兩點。他剛經(jīng)歷過一輪劇痛的折磨，虛弱地昏睡著，我坐在床邊，看他形銷骨立，不復(fù)年初分別時矍鑠的模樣，薄被下因為癌細胞肆虐腹水把肚子撐起一個隆起的圓丘。清晨的時候，他醒了一次，精神好像好了很多，居然把氧氣面罩都摘下來。我們心里隱約明白，這已是回光返照的光景，是我們能跟清醒的他交流的最后機會。他拉著我的手，細細詢問我的課業(yè)以及畢業(yè)后的人生規(guī)劃，我一一作答，只覺得他支棱的骨骼硌得我的手骨生疼，我眼眶酸澀，卻始終沒有淚流下來。到得晩上八點，他環(huán)顧一屋子的兒孫，交代一些后話，卻突然對我說，他想吃葡萄。我立刻去了醫(yī)院旁邊的水果店買了葡萄，剝了喂給他，可是癌細胞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他的食道，我沒有辦法，只好把葡萄拿出去榨汁?；貋淼臅r候，剛走到病房外，就聽到親人們嚎陶的哭聲，我沖到病房里，只看到他闔上的雙眼和迅速失去生氣的皮膚。就在我轉(zhuǎn)身的時候，他已經(jīng)永遠離開我們。

多年以后，落英繽紛里，小林再次得到父親的消息卻是收到他的死訊。

后來，我們把他接回家，停靈三日后送到殯儀館開追悼會，火化。不知道出于一種什么樣的心理，在親人們兀自悲傷的時候，我堅持要參與火化的全過程。我進到焚化爐操作間，從觀察孔里看他留在這世上最后的皮囊在高溫里迅速失去水分，碳化，成灰，我在這過程里與他默然道別。然后，我們得到他的一抔遺骨，在赤焰中煉出了一片潔白，如同他這正直清白的人生……

后來的后來，我們這些子子孫孫各自散落在天涯，只在爺爺?shù)哪贡嫌谰邸?/span>

后來的后來，小林在妻子美香的勸說下，經(jīng)過激烈的內(nèi)心掙扎，終于決定到父親生活過的小漁村送他最后一程。他發(fā)現(xiàn)父親離開他和母親之后過著一貧如洗，乏味又機械的人生。然后，在他給父親進行入殮儀式的時候在他緊握的手掌里發(fā)現(xiàn)了一顆石頭，這顆石頭是小時候小林與父親交換的滿含心意的禮物。遙遠的記憶和溫暖紛至沓來，他終于原諒了父親，把臉貼在妻子懷孕后微微隆起的肚腹上淚流滿面。在這一刻，生與死，得到了最好的融解和圓滿。

我第一次在現(xiàn)實中遇到入殮師是在什么時候呢?并不是在什么肅穆、莊重的場合，而是在重慶求學(xué)期間，在一次校外交流活動上，認識了一個殯葬專業(yè)的學(xué)生。女孩子青春貌美，甚至家境優(yōu)渥，本該與陽光、鮮花或者甜蜜的愛情為伴，而不是面對死亡、尸體這種晦澀的現(xiàn)實。我想，一個人但凡有異于常人的選擇，總該有她不得不這樣做的理由罷。后來，她終于告訴我，她從小跟奶奶長大，8歲那年，奶奶出門買菜被疾馳的卡車碾死，她從圍觀的人群中看到她最親的親人變成了一灘不可辨認的模糊血肉，最后被匆匆趕回的父母草草殮棺下葬了。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夜夜被噩夢驚醒，年幼的她甚至想不起來奶奶的樣子，只記得最后看到的失去靈魂的皮囊殘渣。最遺憾的是，最親的人，你已不是我記憶中的模樣。

我大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她已經(jīng)在殯儀館工作年，每天迎來送往，面對的都是或安詳或猙獰的往生者，或悲傷或麻木的在生者。在他們手中，那些具具失去靈魂的皮囊恢復(fù)成容色如生，從一個陌生僵化的肉塊變成我們熟悉的模樣。在這個過程中，生者的情感漸變，悲傷得以宣泄，我們與死亡終于得到和解。

《入殮師》能獲得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絕不僅是因為美國人的獵奇，它為我們展示了如何將尊嚴還給死者以及生者如何通過這最后的優(yōu)雅儀式與死者和解。死亡，通過入殮師的出色工作，變得不再可怕，它與生命成為連續(xù)的整體。